算法与道德
来稍微谈一下道德。
何为道德？是人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来衡量事情和行为的善恶与对错的一套准则。
许多哲学体系中都包含相当多的关于道德的论题，最主要的莫过于到底有没有一套普遍的道德准则，也就是说，有没有一个标准，可以衡量一件事情究竟是善还是恶。
我不是什么正经的哲学家，也不一定是一个品德无比高尚的人，因此我不谈这些。这些事情暂且交给个人去判断。不过我也或多或少相信人性本善，所以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们作为人，在任何的争端和分歧之上，都应当有一些基础的道德原则和底线，且在此达成共识。
如我所说，我不擅长这方面，我也不打算去说服任何人，因此让我来讲点我有更多的发言权的话题：算法的道德。
请允许我在这里滥用一下词汇，用道德来概述善恶与道德观这两个并不完全相同的概念：事情与行为的善恶，和人对善恶的评判标准。在这篇文章里想必更多地是前者，毕竟在写的人是我，字里行间溢出的都是我的道德观。
那么回归正题。算法的道德，算法的善恶，这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算法究竟可以被善恶评判吗？作为数理逻辑的产物，从被创造开始就注定要按照规律运行，不得偏离预设的道路，这种死物般的存在究竟可以拥有道德吗？
与之相佐地，请将同样的问题置于数理和死物之上。数字具有道德吗？物理定理具有道德吗？山川，河流，岩石，日月星辰，又具有道德吗？
我经常将算法与建筑相比。二者都是将基本的部件以技巧和形式组合在一起，赋之以作用和美，的学科，或方法；前者对应数理逻辑，后者对应物质材料。那么，建筑又具有道德吗？
取决于一个人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思考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上面这一系列问题可能很明显，也可能很模糊不清。
但是建筑是具有道德，有善恶之分的。这是我的道德观，或者我对道德的观点，所得出的结论。
然而这也…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观点。建筑是死物，死物不会去产生行为，更不会判断一件事情或行为的善恶。作为一件死物本身，是并不会具有道德的。
但是建筑仍然是人类的工具。这座建筑建造时的目的是什么，建成后作用是什么，现在在被何等人物怎样地使用，这里所蕴含的道德可就太多了。
例如一所医院。行医或许是对于人类最伟大的职业之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和归根结底对每一条生命的尊重和珍惜。这本质上是善。
说实话，写到这里，我并不能很好地拿建筑举例，因此我们来以死物为例。一块石头，在河边的沙滩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海枯石烂，风雨不顾，哪里来的善与恶呢？然后有一天，过来一个人，捡起来了这块石头，扔过去砸死了另外一个人。
这样或许也不能说明太多，于是让我们来想象心目中最残忍的武器，比如说一把钉满了倒刺的匕首，刺进受害者体内，拔出来时还要加以成倍的痛苦。这把匕首从设计，到打造，到发挥其作用，无时无刻不是为了加害于人。这把匕首难道不是恶的吗？
死物本身是无辜的，但是与之互动的人足够多了，人的道德，也就影响到了作为工具的死物本身。
算法也是具有道德的。可能数理逻辑本身并不具有道德，但是写算法的人的道德，和用算法的人的道德，也就赋予了算法以道德和善恶。
你可以说事物本身没有道德，而道德在于与之相关的人。我可以理解这种观点，但我认为，将一件事物，一种行为，强行从其意义之中剥离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来评判善恶这种相对的概念，未免有些牵强。
我讨论这个话题的初衷，其实并不是讨论死物能否具有道德，而是算法能否被拿来作恶，因此以上写的东西说实话都有些跑题了。接下来就讨论下这一点吧。
不知道有多少人真的有统计过，自己一天在社交媒体也好，什么其他网站上也好，都花费多长的时间。若有统计过的，应当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花的时间太多了。
这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这与其他的时间成本不同：有的人热爱运动，热爱旅游，热爱吃喝玩乐，热爱睡觉，这些爱好大多很花时间，而这时间花得值不值基于每个人自己的决断，也就并不是我要讨论的问题；与之相对地，网上冲浪的过程中，你所做的决定，你所得到的体验，很多时候并不基于你自己的决断，而是由屏幕背后，网路另一端，无形无踪而又无所不能的推荐算法决定的。
这个推荐算法掌握了你的喜好，你的习惯，你的兴趣。它或许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长什么样，有没有对象，晚上几点睡觉，但是它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给你推荐什么样的内容，怎么最有效地和最长效地抓住你的注意力。这个推荐算法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这不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吗？设想你的屏幕背后并不是这样基于数理逻辑的推荐算法，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站在控制室之中，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将你内心深处最真切的喜好和习惯不断地剖析与揣测，不断地把你最喜欢看到的内容不断推送出去。推荐算法自然大概并不是活人，但是写这些推荐算法的，用这些推荐算法的，可都是大活人啊。
有关推荐算法，从这里可以提出两种不同的恶，其一是成瘾性设计。通过推荐你最喜欢看到的内容，推荐算法与其表面上的社交媒体可以尽其所能从你的时间里榨取价值，毕竟流量就是资源。
针对你的喜好进行推荐的目的本身并不是这种恶的所在，但是在社交媒体的环境里，这并不是目的，而是方法，目的在于增加你和应用的互动。有谁会在意你花在社交媒体上的时间是否应该被利用来做一些对你更有益的事情呢？恰相反，你在社交媒体上花费，或者说浪费的时间越长，媒体的收益就越大，因此巴不得你把一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一次又一次的推荐上，巴不得你赶快掉进互联网的兔子洞里。
其二是信息诱导。推荐算法所推荐的可能并不是你想看到的，而是算法想让你看到的，算法想让你觉得你想看到的。如果你与社交媒体的交互之间，被推荐算法占据了主动，结果就会是你的思考，被你所获得的信息，以及提供这些信息的推荐算法，和推荐算法背后的设计者，所控制。
这种恶很多时候不仅是蓄意而为，而是也可以作为成瘾性设计的客观上的副产物而存在。人类是有许多偏见的，其中之一就是验证性偏见，使得我们会无意识地更加关注符合自己观点，或对自己有利的内容，而去忽视与自己相反的内容。与验证性偏见并行的事实，是我们会更加关注，也就是花时间，在更为极化的观点上，因为这些内容更加…刺激，好看，劲爆，抓人眼球。推荐算法只会给这些现象煽风点火，源源不断地给你推荐越来越肯定你的观点，越来越极端的内容。
我对推荐算法的恶的理解，与Netflix上一部叫做The Social Dilemma的纪录片相关，如果对此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看。我的很多观点，在我看这部纪录片之前就产生了，我也对其中所包含的个别观点并不赞同，但是我觉得仍然是值得一看的一部电影。
我也要声明，我并不是和The Social Dilemma一样，在这里呼吁他人‘退网保平安’，痛骂社交媒体或者推荐算法的不好。我对这件事思考了这么久，也并没有离开社交媒体的怀抱，因为这些是科技，是可以方便我，造福人类的，我觉得是好的。但是我也不得不指出其中可能隐藏着的恶，指出作为工具可以被拿来作恶的方法。
拿一些更贴近当下的事情来做例子。基于机器学习算法的图像生成器，例如Dall-E，例如Midjourney，最近火得一塌糊涂。给AI提供一段描述，它就会生成一张，或者是一系列贴近描述的图片。可以是很简单的描述，例如‘羊在吃草’，或者是复杂到离谱的小作文，例如‘迈克尔杰克逊在广场上和两只布偶猫一起打网球，背景里帝国歼星舰正准备轰炸吉萨大金字塔’，AI会照单全收，把文字喂到自己由数理构成的，人类无法理解的进程中，吐出来一张不管多拟真或者是光怪陆离的图片。
火是很合理的，毕竟这是人工智能到现在最实在的应用之一，就算是看个热闹，也看得开心。但是于此同时，有另一些人就很担心和反感了：之前负责图像生成的人，例如画师，例如摄影师。因为这些AI图像生成器，是直接在和他们抢饭碗的啊。
不仅是抢饭碗，而是抢他们自己的碗去打饭。很多人发现，如果在输入描述的时候，也告诉AI你想要哪位画师或者艺术家的风格的图片，AI会照你所说生成风格几乎一模一样的图片，甚至包括了画师在图上加的签名或者水印。
归根结底，这是不公平的竞争，不道德的算法。AI的训练集，它背后的算法基于的数据，里面包含了许多从互联网上批量下载下来的图片，也包括了这些画师，艺术家，在各种地方发的自己的，很多时候禁止转载的，创作。
与此同时，这些机器学习算法本身也很明显并没有理解什么叫做创作，什么叫做艺术。它们没有理解这些网上搜下来的图片里，到底哪些元素有什么意义，也没有理解画师们添加的水印和签名所代表的意义。从一些方面是来说，这些算法并不是在进行创作，而只是在模仿作为数据输入的知识而已。
很多人因此而认为，这类图像生成器是最终无法取代人类来进行艺术创造的，因为它们无法获得对于何为艺术，何为创作，的理解，而只是机械地，缺失灵魂地模仿。我对此表示赞同，这也涉及到我对人类与机器的区别的理论，关于为何人工智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智能，我在上篇文章里详述过。
在这两个例子之下，我的确是认为算法是具有道德的。即使在细枝末节上，可能对工具是否具有道德产生分歧，我觉得可以达成共识的是写算法的人，和用算法的人，都可以掌控算法的道德和善恶。
最后来讲点形而上学的问题。我问过，数理逻辑是否具有道德，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一样取决于你对道德的定义。但是，从一些方面来讲，数理作为人类社会的基础之一，必然在其中蕴含着一些道德相关的成分，或者也是一些道德准则的基础。
电车难题本质上就是一个基于数理的道德问题。如果主动地去杀死一个人，就能拯救五个人的性命的话，这究竟是善还是恶呢？你是会选择主动杀死一个人的恶呢，还是选择放任五个人丧命而见死不救的恶呢？无论你如何选择，赋予这两种相对的恶以意义的，都是一小于五这一简单的数理罢了。
如果把一个尚未理解数理的婴儿放在电车难题的拉杆前面，他就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而只是茫然地望着四周，无愧于他的良心地放任这五个人被撞死，或者只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好玩，拉下拉杆，而不是因为他理解了一小于五。与之相对地，像我们这种理解了数理，可以以逻辑来思考的生物，是不能如此无愧于良心地做出任何一个选择的。
就到这里吧，讲得有点多了。
Sep 04, 2022. West Lafayette, Indiana.